一件衣服都要连穿三天。在之前的潮州守卫战里,所有人的余衣都被当作粮食充饥,这件事直到两个月后才被我阿耶发觉。
我阿耶采取尽量委婉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那时候他无视部下的微词,如同无视我父亲尴尬的爱情境地,他坚持和我父亲同桌吃饭,并不许众人早早退席。我姑父当时痛苦得如同上刑。一次饭后阿耶叫住我父亲,询问他的生日。
父亲微微一愣,说:“我不清楚。”
阿耶说:“再不清楚总有个日子,不管早晚,都要给你送份寿礼。这样,我给你量体裁几身衣裳吧,贴身穿的,要贴心。”
那时候他们的爱情不进不退,阿耶语气暧昧,不惜以此来掩饰真正目的。我父亲没多说什么,顺从得似乎没有被刺痛自尊。直到我阿耶上前替他量身,触碰到他的衣角,父亲本能退后一步,说:“你刚洗了手。”
我阿耶的脸骤失血色,被伤害的反倒是他一样。他嘴唇蠕动几下,缓缓从桌边坐下。我父亲站在十七步之外——不是十六步不是十八步,就是十七步。十七步之内那件旧衣的气味会钻进我阿耶的鼻腔。许久,我阿耶才低低说一声:“我就是想给你做身衣裳。”
父亲说:“我知道,我会把尺数给你的。”
他沉默一会,说:“我以后不来吃饭了。”
这句话一出,阿耶才醒悟这一段日子带给眼前人怎样的伤害。而他视若无睹,一直做着冷漠的帮凶。
在潮州经济有所恢复之前,我父亲在心里开起爱情的倒车。父亲只向我提起过一次,那时候他和阿耶很不般配。阿耶青春靓丽,衣冠楚楚,父亲站在他身边,像到朱门口乞讨的流浪汉。面对这如同鸿沟的差距,父亲无能为力。他的发泄方式就是去种地,农民是他的兄弟,土地是他的母亲,和兄弟母亲在一起,他能找到脱离爱情的个人价值和活着的一部分。那时候父亲的笑容全部寄存在土地里,在我阿耶跟前,他只是遥遥一见,然后沉默地走远。爱的生长有可能是幸福,但爱要分娩出来必须经历痛苦。那时候我父亲的单相思没有分毫幸福可言。
这样的艰苦生活到半年后有所缓解。潮州柳州贸易打通,经济在冬日迎来回温。我父亲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饷银制度,他每个月也和所有将领一样排队去领死工钱。以往他大部分饷银都会投到运河修建和种子购买中去,这次一反往常,他的开支是两个大头:除了新衣之外,他还买了香料。第二天他清晨去见我阿耶,当时我姑父和军官褚玉照正陪阿耶用饭,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我阿耶到死都不会忘记的神情。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块儿吗?”
据阿双姑姑说,阿耶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睛,他匆忙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抖,连声催促:“再备一副碗筷,给将军贴个饼子,要大豆面的。还有没有馎饦?”
父亲从我阿耶身边坐下,显出外人都能看出的拘谨。我姑父震惊于此,许久没能回神。直到一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子——不是污糟气味,是过分浓烈的香料,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连看了三眼我父亲凸出的颧骨,到底没说出一个字。
他不说,军官褚玉照发了话。他和我父亲之间一直存在一种古怪的气氛,在我阿耶离席去给父亲端糕点时,这种古怪成为一种心照不宣。褚玉照问:“萧将军今天熏了香?”
父亲没有答话。
褚玉照不以为意,搅动自己的粥碗,说:“殿下用香必取名品,最次等的白麝香尚一厘百金。且香料是熏衣裳的,不是泡衣裳的。”
他对我父亲笑一笑:“萧将军若有空,可以学学香道。”
他们在阿耶回来时匆匆结束了这段似乎自问自答的对话。
我父亲没有立刻离席,但也没有阿耶想像中坐得那么久。他用一种不符合他平常饮食习惯的方式,堪称斯文地吃完那碗馎饦,然后告辞,依旧不让我阿耶看出真正原因。之后褚玉照不住冷笑,“殿下钟鸣鼎食里养出来的,他这样的,配得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