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轮渡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轻微的呼噜声。
睡吧。闻确亲了亲应忻的头发。
月光和刚才一样照满船舱,却不再像刚才一样冷清,夜也不再漫长。
应忻被闻确叫醒的时候,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感觉头刚着枕头,下一秒就坐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闻确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地上了。
应忻下意识朝四周看去,才发现一整个房间的人都已经醒了。
下铺的小情侣兴许是去看日出了,早已不见了人影。
隔壁床的大妈正在爬上爬下地收拾行李,大妈下铺的中年人依然是那一个姿势躺着。
醒了?闻确把外套递给应忻,先穿上,外面冷。
去看日出吗?应忻刚起床,声音还勾着点懒。
嗯。闻确站在床下,张开双臂,下来不?
应忻会心一笑,从床上向下坠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哎哟,真甜蜜啊!
应忻闻言猛地一回头,发现是刚刚一直忙着收拾行李的大妈,突然停下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应忻愕然地看向闻确,闻确愕然地看向大妈,大妈却爽朗地挥了挥手,嗨,你们刚进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一对儿嘛,干嘛这个眼神瞅我。
就就感觉您挺开明的
这就算开明啦?大妈拿起唯一一件没有收到行李箱里的衣服,给下铺的儿子套上,边套边说,结婚处对象是最马虎不得的,但是好多人就那么糊弄过去,随便找一个,结果成天过得痛不欲生。你们这样挺好的啊,没什么不行的,在我看来,可比那些随便找个人糊弄的强多了。
大妈的儿子,从上船开始就总是疼得龇牙咧嘴,这会儿竟也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附和着说道:是啊,幸福就没什么不好的。
大妈把儿子搀扶起来,男人晃悠了几下,还是没站稳,跌在了身边的床上。
看看。大妈又一次把男人扶起来,我儿子要是能像你们一样健康,我还管他喜欢男的女的?喜欢路边的狗,我都得给他拽回家来。
这大妈说话,总是有种四两拨千斤的幽默感,几个人都笑起来,然后一起往甲板走去。
船舱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在往甲板的方向走。
闻确拉住应忻的手,以防被人流冲散。
和昨晚一样大的海风猛地吹过来,所有记忆在那一刻重新浮现。
红酒、be oon,还有深不见底的黑色海。
闻确清了清脑子,拉着应忻的手上了甲板。
而直到真正踏上甲板那一刻,眼前的景色,已经让他再也不想不起来其他任何事了。
天地正在以他从没见过的宽阔角度徐徐展开,万千鸥鸟迎着朝霞腾空而起,轮渡开拓出绵延数海里的尾浪,海平面与天空之间拉起无边的晨昏线。
在与世界断联的第七个小时,闻确才得以见识到真正的世界。
他转头看向应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震撼吗?喜悦吗?还是幸福呢?
他居然觉得有些悲哀。
从前他只知道世界之大,有各种各样的景色。
屈居云禾二十八年,世界在他的脑子里被削减成一个只有钢厂的三线小城,他的所有人际关系,发源于他父母,盘虬在这个常住人口不到一百万的地方。
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都被困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天地何其宽。
应忻站在他的身后,朝阳的红光打在他的脸上,好像整个人都发着光。
他理解闻确此刻内心的千丝万缕,而这正是他带闻确此行的目的。
闻确。应忻的声音不大,却完全无法被海浪和鸟鸣声掩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再见的那天吗?
记得。
他当然记得。
工大的日落场,他和应忻说,可是天已经黑了。
应忻望着远处破晓,语气频率都和当年如出一辙,时光在这一刻偶合,太阳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
于是那天,在太阳落下的时分,他第一次破天荒地没有躲开黄昏,也没有为即将到来的黑夜担忧。
而那天也是致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转折点。
但也许直到今天,闻确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们在日落场看到的太阳,应忻转向闻确,郑重道,在这里,升起了。
你所以为的日薄西山,其实远没落幕,恰恰此刻,是人生另一面的,正值朝阳。
忘掉过去吧。应忻说,就当是凤凰涅槃焚身的火焰,再重新活一次。
神奇的是,真如应忻所说,闻确此刻站在这里,那些曾纠缠他十年的种种痛苦,在这一刻忽然显得渺小。
天地莽莽,人生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