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道琴剥开了白薯皮咬了一口,热气呼啦啦从他嘴里冒出来,烫得他嘴里哧溜哧溜地响。
“你还想继续学戏不?”杜若很有耐心地等他吹了半晌,才再一次开口问,“你要是想学,我也能教教你,只是肯定比不上咱们师父。”
道琴眨巴眨巴眼睛,杜若仿佛听得见他脑筋开转的动静。
“你可别想糊弄我。”杜若也低头将手掌拢在火炉上烤了烤,“拿句掏心窝子话给我听。”
“我……”道琴挠了挠脸。
道琴的本工一向不好,又爱偷懒。杜若虽然有时候心思稚拙,看人的眼光却一向很准——他知道道琴一定是心眼里就不爱唱戏。
“我要是不学,你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道琴沉默了许久,才老老实实地抬起头问,一边局促地扣着自己指头上的白薯皮。
“……”
这次换做杜若沉默了下去。
“后街上卖烧饼的今天开摊了,道琴快去把手洗出来。”柳方洲适时来到,往道琴手里按了几枚铜币,“买几个烧饼回来,跑快些。”
道琴得了令,又听说有吃的,也不管杜若有没有回答他——似乎也是不敢听到杜若的回答,登时脚底抹油开了溜。
杜若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又是师哥你自己的钱么?”他转头来问柳方洲。
“是。”柳方洲也回答得痛快,“流云姐最后寄信来说让我们把钱财换做金银,的确是有道理。现在再拿出来换成钱用,还没有贬值得那么厉害。”
庆昌班封城以来坐吃山崩,人口减得再少也仍然不够用。柳方洲自觉年龄最长,从前所得戏钱份额也最多,便陆陆续续拿自己的钱来贴补公用。
“花费多少都与你说明白。”见杜若仍然神色忧郁,柳方洲又贴过来安慰,“放心好了——我可不是偷存了私房乱花的庸夫。”
“我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悍妻。”杜若勉强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
他理所应当把自己认做了师哥的妻。
话说出口又暗暗脸红,杜若自己咬着指节胡乱猜想,男子之间的床笫欢事,该是如何模样?道琴倒是之前打听过他与师哥是怎样夫妻——他又不晓得!不过师哥的话……
“道琴方才又拿炉子烤生物吃了?”柳方洲与恋人玩笑一番,蹲下来拨了拨火,问。
“是。”杜若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我看就是。”柳方洲重新站起身,“他自己这么胡乱吃着,也不管生熟,又得闹肚子。”
“他嘴馋,难免的事。”杜若伸出手,帮他拍了拍衣服下摆炉灰。
他从前演出多的时候,总要留着杏仁似的指甲,扮作娇滴滴的公主千金就把指甲染红,拈起金杯或折扇的时候华贵大方。现在无戏可扮,指甲却仍然修得细长,白葱似的。
柳方洲抓住他的手腕仔细看了一回。
“你小的时候也是嘴馋。”柳方洲笑着扣住他的手指,“每回到了戏园子里,都得贪嘴吃几块茶点再说。得了什么糕干点心,就两眼放了光。”
“师哥你都说了,那时候小。”杜若回握住他的手,做了个鬼脸。
“杜师兄,柳师兄,你俩更像南城根底下晒太阳的老头儿了。”
道琴咬着烧饼站在门口说。
杜若刚想松开手,却被柳方洲紧紧拉着。
“手拉手一起唠叨着从前……”道琴嘟嘟囔囔走进来,“你俩不用管我,我吃烧饼呢。刚好你俩拉着手,腾不出手捏烧饼,我多吃两个。”
“少不了你的。”柳方洲听他这么添油加醋,还是哭笑不得松了手。
傍晚时分,凭空刮起了刀子一样寒意刮骨的大风。窗户被风吹得搁楞作响,风声连着黑夜一同弥漫上了四周。
王玉青就在这样昏沉沉的时刻,坐着黄包车来到了庆昌班。他仍然穿着深色的大衣,走进正厅的时候好像将夜色也带进了屋内。
王玉青摘下帽子——杜若吓了一跳。一日未见,王玉青的神色颓唐了不少,连嘴角的细纹似乎都变多了,眼神也不再明亮如同刀刃。
道琴讨巧地向前,伸手想帮他拿过帽子挂起来。王玉青挂着脸,只是摇了摇头。
杜若心里又一次泛起了恐慌。
“柳方洲呢?”王玉青转头问道琴。
“在……后院。”道琴利索地回答,“我去喊柳师兄过来。”
“先别去。”王玉青又说,“班里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小英子他们……”见道琴为难着说不上来,杜若讷讷回答。
他这才注意到,王玉青手里还掂着一只小巧的红木描金的箱子。
“都叫过来。”王玉青没有看他,淡淡地吩咐。
杜若心里的恐惧愈发弥漫开来,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手心冰冷,似乎被窗外刮得嚎哭一般的冷风刮得寒意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