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像是要去洗杯子,“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的亲人们。我真的……就没有人……”
谁知道汤玉玮也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清璋。”
她没反抗,没想挣脱,内心似乎有什么在崩解和掉落。
汤玉玮顺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被她紧紧握着的白瓷茶杯,放在桌上,然后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有朋友。”
是啊,至少这一刻,她还有她。
第十五章
汤玉玮那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很晚了。裴清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想留她的意思,但没开口,她也不那么愿意留下来。有的时候冲动往前也不见得——
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被街灯照亮的柜门,脑海里又想到那个初夏的下午。将一切回忆一遍,她的思维也没有改变,分析,判断,结论,都还是那些——裴清璋本性谨慎,家庭原因迫使她不得不事事求稳,因此不会是出生入死的同行,而且裴清璋的慌张神色、拙劣谎言更进一步暴露她在那里的本质——肯定是发报的,手里掌握着一套电台,甚至不止一套,如此而已。
到这里,裴清璋要么是日本人的手下,要么不是。不是的那一边首先排除是自己人——她自信自己在军统上海站的信息层级还是不错的,裴清璋不应该在自己不能知道的范围里——剩下那两个,要么是陈果夫陈立夫的人甚至是朱家骅的人,要么是□□。但这两个都不是卖国贼,她也一向不喜欢自己内部互相斗争,所以是哪一个对她都没啥区别,只要不是卖国贼。
裴清璋会是卖国贼吗?当然不会。
自己不是,她也不是,好像自己就天然有这种理解一样。
她当然知道这都是她的揣测,最安全的做法,她应该直接去老地方再看一眼,越快越好,第二天就该去,甚至那天晚上就应该,送裴清璋回家之后她就该去的,去那阁楼看看到底有没有电台,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当然能够找到。发现电台如果都不足以证明裴清璋的身份的话,那就可以直接找德堂核实,一次性解决。
但找德堂核实是一件非常犯忌的事。德堂当然可以核实,甚至可以调查清楚,还可以因此基于她和裴清璋的关系对她产生怀疑——你为什么没有现场处理?因为你觉得要放长线,还是因为你和她的私交?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想不明白,理不顺利。
于是她没说,回去告诉德堂的,是什么都没找到。说自己挨家挨户地翻了,还遇上一队76号的巡逻队,把原样台词嫁接一下,脱身故事就有了,据此说可能是76号设计。德堂没说什么,后来也没有追问。
德堂不追问,她也乐得此事就这样瞒过去了。虽然对于自己的隐瞒有些耿耿于怀,但她是真的不喜欢互相残杀的事。她在纽约的唐人街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傅就说过这片狭窄的区域里曾经发生的数起血案,指着那某一处赌档告诉她这里打死过多少人,哪些人还在牢里,哪些人刚刚出来:堂斗血腥{40},无非争利,世道太平时争争利也就罢了,现在亡国灭种的危机就在发生,何必再斗?她对师傅说,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民族积弱的时候还内斗还不团结,师傅说,这就是人。
这就是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也是人。
那一段时间不去找裴清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忙于做事。而最后促使她去找裴清璋的,则是忙碌结束之后霎时空闲所产生的思念。那个静静的夏夜,她盯梢结束,看见同仁们把那汉奸绑着拖进黑暗里、放心地离去,心无挂碍地走了一段,竟然想起了裴清璋。想裴清璋此时会在干什么,裴清璋这段日子怎么样,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会不会也惴惴不安?自己老不去找她,一段时间没了音信,她会不会更焦虑?
她数日滴酒未沾,知道自己完全清醒,也没有接触到不该接触的药物,一切所思所想,都应该出自自己的本心。
自己的本心会思念裴清璋。
不想她还能想谁?除了她自己别无非记者工作或军统工作的联系人,邻居多半不认识,也不能把门童算进来。她只有一个裴清璋。
看上去是裴清璋在依赖她,谁知道她也在依赖裴清璋呢?
于是她去找裴清璋了。也发现裴清璋会有所警惕,也发现裴清璋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警惕,那自己呢?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享受,越来越向往,甚至想每天都见到裴清璋。
她知道危险了,可还是想靠近这危险。对往下会发生什么根本一无所知,告诫自己你只是孤独寂寞了,来来往往又只见她一个,当然习惯了贴近了就亲密了,这哪儿是爱啊。
这不能是。
可心里那一点点想要它是的念头……
她从不是个对自己撒谎的人。
于是她不对自己下任何结论,心里总想着“反正裴清璋不是汉奸就行了”,然后对一切放任自流,就像原先在纽约的时候,东方学的女友爱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自己作为东方的in,她也不追问不确定,觉得那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