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回到锦江茶室喝茶。一个人喝茶,什么也没读,在脑海里看回忆的电影。
世上有没有一种鸟,来去倏忽,却会改变你看这世界的方式?色彩,光线,角度,此前之后都再不一样了?
很多人上船的时候都觉得解脱,而我,我只觉得依依不舍,因为离别了上海就离别了所有与你的物是人非,以后再是怀念,也无处凭吊,只有回忆。
裴清璋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算了十年的账算出成了习惯,汤玉玮谦让地让她管理家里的财政,也不隐藏自己一分一毫的收入,自己反而越算越上瘾,没事买点小玩意都要想一想收支情况——又不是当初!
她今天给要在大关片场加班的汤玉玮买了牛奶和可可粉,后者少见而昂贵,也不算什么特别的营养品,也喜欢它的汤玉玮自己都说,喝个高兴罢了,论提神也不如咖啡。但是想到汤玉玮要八九点才下班,回来也不及吃饭,就喝一杯热可可,有什么不行?
如果我们只喜欢平凡的事物,甚至免费的事物,生活便会回报我们平凡的快乐。
她从店主手里接过锌皮罐子放进口袋的时候,心里想着,要是不买,回去又忍不住告诉了汤玉玮,汤玉玮一定不会苛责不会不满,但也一定会笑着说,自己都挣了这么多钱了,连杯热可可也没有?
“看来要多卖两张照片才行了!”
然后她可以说,一张就够,一张就够。实际上一张都不需要,自己根本舍不得汤玉玮更辛苦。
她说她自己在电台一当三,要是宽泛地说,汤玉玮也是以一当三。汤玉玮的专职是当摄影师。她原来便擅长拍静态的照片,到了片场原本只是做些和美工相关的事,后来才华被发现,稍加学习,就从photography走向了ceatography,驾轻就熟;加之对电影工业有所了解、尤善于构图,和导演沟通时很容易理解导演的意图、甚至还能提出建议,渐渐深受众导演喜欢;此外,她在上海的电影圈子里本来就有不少故旧交谊,如今人家南下,她与人家他乡重逢,人家也信任她,遇有问题,找她协调人际关系,甚至当翻译:这样的多面手,何处去找?就是只给一点五倍的工钱,也是赚的。
汤玉玮的收入按行业水平——据事主自己说,她并不了解——不算最高,只能算偏高。但是加上业余当个摄影师,给美国的杂志供稿,汤玉玮挣得还是蛮多的。她只是觉得汤玉玮辛苦,希望她只做其中一样就好了。但到底哪个赚钱,一时还说不好,而且两个行业的竞争都激烈,一时哪个也放弃不得。
除此以外,那天晚饭时,汤玉玮说,有些人劝她去美国发展。
“那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
汤玉玮说,那边好不好,好。这边好不好,也好。各有各好坏,且彼此不能互换,也就无法等价交换,所以只看自己愿意不愿意,“我还是觉得我想留下。”
她知道汤玉玮没说的理由是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说但知道,不说但互相谦让将就,默默地把手拢在对方的腰后。
“你不用总是为了我——”
她也知道这话不能这样说,甚至可以不说。但是她想。
汤玉玮自然笑起来,“我不为了你,我还为什么?我过去想要为的东西,一部分我努力过了,一部分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有为你我心甘情愿又能全部做主,而且为了你去做点什么,很幸运。”
两人隔着桌子手握着手,含情脉脉地无言互望许久。汤玉玮轻声道:“其实香港电影发展得也挺好的,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舞台一定会越来越大。再说了,还遇到不少后辈,我还想多干两年,提携发掘,别叫人才埋没了。”
她笑汤玉玮自己还不是个角儿就有这个心了,汤玉玮说有的人人才的才华实在是“金光璀璨”,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就比如有个辽宁来的小子,姓李,说是在北平上海都念过书,当演员我看浪费了,再说,也太黑,倒不如去做导演……”
她只是听着,人不在其中,听得再多也不了解,遂只是听。总比她自己的有趣——哪怕汤玉玮更想听她在电台的事。
她总说有什么好说的,自己都觉得乏味——似乎也不曾觉得自己的任何一份工作是有趣的——她,一个女性,在电台做技术支持,不但是少见的性别,更是少见的技术过硬,很多男性技术人员处理不了的问题她都能处理。
笑话嘛,以前她自己一个人干活的时候,这都不叫问题。
她在技术组一个顶仨,但是从不碰内容。什么技术问题,她都能解决。要是聊天说到做什么内容,她一概不说不管不关心。这也奏效,一则问的人寥寥无几,二则她只需要摆出因为汤玉玮的出现才消失多年的冷淡面孔就足以阻止别人了。只有一次,众人开会,在说如何缩短广告词的时候,她的手指放在桌面上,管事的说,她就不自觉地敲击着摩斯码。
也真是闲极无聊,要不然何至于被人问“你这是干嘛”,幸好他们也不懂。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