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开始,老廖的身体日渐消瘦。后来就不再给人入殓,抽着烟在一旁指挥廖雪鸣该做的步骤。
第二年初冬,他把廖雪鸣领到了长暝山的墓园,问馆里要不要人,最终廖雪鸣留下了。跟着馆里员工,又一点一点学起。
他住在宿舍,而老廖不和他一起住,有时会提着吃的来看他。
冬末春初,天越来越暖和之际。猝不及防地下了场大雪,带走了刚钻芽的小草,带走了老廖。
从那以后,殡仪馆成了廖雪鸣的第二个家。
——可以做,不可以做。
是身边的人教他最多的。
——可以选择做这个,也可以选择不做。
陆炡是第一个这样告诉他的人。
他双手捧着冰杯,看向检察官,问他:“是不是在您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教你好好念书,所以才懂得这样多?”
闻言,陆炡没说话。
视线绕过廖雪鸣,落到他身后“心愿墙”贴着的杂乱便利贴上。
希望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换一部新手机、早日发大财、谁和谁永远相爱不分离等等,各不相同,又本质相同的愿望。
短暂地轻叹口气,陆炡摘下眼镜,又戴回,淡淡地说:“除了学习,其他确实教得不少。”
廖雪鸣有点惊讶,“那教些什么?”
手指轻敲着桌面,陆炡瞧着他,像在回忆:“教什么”
陆炡想起他记事起,从陈茵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双手工制作的奢侈品皮鞋。而尺码却小了一号。陈茵不顾他脚趾被挤得疼痛,强行让他穿上。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一件事——金钱是至高无上的。
生日宴上陆炡踩着并不合适的鞋,脚磨得流血,跟在陆振云和陈茵身后,重新认识这个社会。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二件事——而金钱之上是权力。
他学着父母对高云之上的人笑脸相迎,对挣扎在淤泥里中人颐指气使。
在国内读书时,陆炡是没有朋友的。
记得国中一年级,班里新来了一位实习英语老师。
她成绩优异,刚从名校毕业,怀着满腔憧憬来到国际学校任职。
英语老师似乎很关心他的情况,时不时嘘寒问暖,甚至课后主动与他谈心。
陆炡是冷漠矜傲的,自然不会同她袒露心声。且自动把她归类为父母嘴里的——想从他这里讨点好处的下等人。
然而一天周日,她居然到陆家家访,对陈茵说:“小炡的价值观和认知有些偏差,如果青春期不及时更正,会使性格产生缺陷的。”
他记得那天陈茵对老师泼了一杯白水。
至于为什么是白开水,陆家会把登门拜访的人用白水,咖啡,茶水等区分开。
后来那个老师没再来教课,听别人说她因为没通过实习被学校拒绝了。很多同学难过不舍,认为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大概率是因为自己丢掉了工作,陆炡对此并无感觉。他认为有些人的身份阶级,注定命运本该如此。
可不曾想女老师的话一语成谶。
陆家人的行为准则和自身性格的缺陷,深深影响着陆炡的两性观。
去加州留学的四年间,近乎疯狂地迷恋上身为同性的闻珏。
只因对方比自己地位更高,能力更强,认知更高。
他仰慕对方,又厌恶所有被闻珏博爱着的“下等人”。可即使闻珏被这些“下等人”拖住迈上台阶的双腿,也不曾在他面前多停驻一秒钟。
陆炡作为旁观者,目睹闻珏商业联姻、遭遇车祸、双腿截瘫又再次找到相伴后生的爱人。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最卑劣的“下等人”,踩着无数人的肩膀和头颅爬上高山,又恬不知耻地俯视被牺牲的人。
所以陆炡自愿从高位辞下,任凭差遣地被安排到这里,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
“陆检察官?”
廖雪鸣小声唤着,将自己从冗长沉闷的回忆中分离。
陆炡短暂停顿,尔后毫不在意地说:“忘了。”
忘记也是没办法的事,廖雪鸣理解地点了点头,再次询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检察官轻“啧”一声,“怎么这么多事?”
话间不耐烦,语气却并无嫌弃。
于是廖雪鸣壮着胆子说,“我之前听马主任说过,您在很好的地方工作过可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自从上次去过繁华的城市,廖雪鸣觉得陆炡应该属于那里。
而不是这座黄沙漫天,土地裸露,曾经被评为最不适合居住的城市之一的落后县城。
陆炡却笑,侧头细细瞧着廖雪鸣。
回忆起他向闻珏询问刺青含义那回,通话末了,对方在电话中问他这是谁。
陆炡想了下,只说:“一个小朋友。”
想了想,又补充:“和你完全不一样。”

